一、 七台河透水事故新闻
2012年12月1日晚上11点40分，黑龙江省七台河市福瑞祥煤炭有限责任公司八井发生透水事故，当时有22人在井下作业，很快有6人逃生升井，经过几天几夜的持续营救，目前已确认八人死亡，还有两人生死不明。事情发生之后，我们的记者赶赴了现场。希望能从这起矿难的背后看到一个煤炭城市的生存尴尬。
12月3日，七台河迎来了入冬以来的首场暴雪，气温降到零下24度。晚上5点，距离煤矿透水事故发生的时间已经过去了66小时，井下依然有14人生死未卜。这是被送入地下的第6台抽水泵。在其中一个排水口，我们看到井下的污水正不间断抽上来。
在一间会议室里，被困矿工的家属们在焦急等待救援结果。井下有他们的父亲，也有他们的兄弟。在七台河人民医院，成功逃生的几位矿工正在接受治疗。七台河市福瑞祥煤矿矿工家属说：“才来了最多也就十天，来了不几天，家里困难才来的，家里三个老人，两个孩子，三个弟弟，没成想出事了，外边欠了那么多债，挣两个钱还把命给送了。”这是她的丈夫盛乃栋，当时正在井下做维修，井下透水之后，汹涌的水浪裹挟着石头和铁轨，把他撞到墙边，幸运的是，水流很快过去了。七台河市福瑞祥煤矿矿工盛乃栋跟记者讲述：“我清醒的时候，我挂了一个顶上，头冲下，脚冲下，一个木头挂在我这个位置，这儿现在有一个伤，过了这个位置我就醒过来，然后我就找了一个矿友，我俩就喊救命，一个矿友工友帮我，我俩互相搀扶着上来。”
大雪中，出事煤矿的院子里，救护车和抢险车辆始终随时待命，这个救援队伍一刻也没有停下来。但是不好的消息陆续传来，井下共发现了8名矿工遗体，还有两人生死不明。七台河市是一座典型的因煤而兴的城市，曾经头戴诸多光环：国家保护性开采的三个稀有煤田之一，全国重要的煤炭生产基地、东北地区最大的主焦煤生产基地、黑龙江省唯一的无烟煤生产基地。因此煤矿林立成为这个城市最大的特征。在七台河矿务局门前的大街上，有一座“乌金桥”，这座桥连接着七台河的运煤主干道，乌金二字足见人们对煤炭的骄傲之情。现在桥下的火车上还在轰隆隆地运输着煤炭。但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人们既担心煤矿事故，又离不开煤炭产业。
在七台河，到处可见大大小小的煤矿，路边的煤山也显示出这个地方煤炭资源的丰富。2011年七台河煤矿和相关产业创造的GDP占到规模以上工业的78.3%，税收占全部税收的82.3%，就业占到了城镇就业的88.1%，在这个城市，大多数人依赖煤矿而生存。从外地来到七台河的沈成伟在这里挖了20多年煤，换了20多家小煤矿，挖煤赚钱养家就是他下矿最大的动力。七台河市万宝河镇桃山六井社区矿工沈成伟 说：“我们干活就是哪里能挣到钱就去哪里。挣不到钱，条件再好我们也不去干。”
在七台河市，普通工人的工资也就两千元上下，下矿通常会有五六千元以上的收入。今年沈成伟干了四个多月，赚了两万多元。刚刚死里逃生的矿工也告诉我们，如果不挖煤，他们再也找不到能赚钱的工作。矿工告诉记者，在南方打工的话，一个月三四千元钱，不够家里人生活费用。事实上煤矿停产受影响的不仅是需要工作的矿工，佳昌煤矿的老板王贵也告诉我们，一旦煤矿停产，就意味着只出不进。七台河市佳昌煤矿矿长王贵是这样说的：“停产影响不小，正常的电费就要八九万。要是等存水了再抽水，一两个月又过去了。一年不用干了。不能停。”
七台河因煤而生，对煤炭的依赖让这个城市陷入尴尬。这是七台河新兴区，被当地人称作老区，曾经这里煤矿林立，兴旺一时，但现在只剩下街道两边低矮的平房，大大小小的商铺还是围绕着煤矿做生意。新兴矿是这里最大的国有煤矿，当地人说，一旦国有煤矿关闭，这个区将彻底衰败。收入和就业将像两座大山一样压在这个城市的胸口，而越来越严厉的问责制度也让这里的官员坐卧不安。福瑞祥煤矿透水事故发生之后，我们试图从七台河市煤监局找到关于事故煤矿的一些资料，但工作人员回复我们主要领导都去了现场，他们则无可奉告。记者连这里的领导也没有见到。
在福瑞祥煤矿临时设置的救灾指挥部里，彻夜灯火通明，整个桃山区政府的工作人员都被调动起来参与抢险、外围组织工作，但是一看到记者镜头，所有人纷纷躲避，没有人多说一句，这个小小的记者接待室里挤满了全国各地赶来的记者，但只有新闻发言人每天向记者通报救援情况。
有个年迈的父亲焦急的等待着孩子的消息，他有两个儿子，都是矿工，现在还在地下困着，矿难第四天，这位老大爷的两个儿子在井下依然生死不明。尽管还想继续等待儿子的消息，老人还是答应我们去家里看望一下家人，他的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孩子还不满周岁。由于政府工作人员的阻挠，老人不再答应带我们去家里。这个政府工作人员的激进态度让我们吃惊。事实上，在七台河采访期间，见家属和见救灾指挥部的人一样困难。众多政府工作人员被派来做安抚和善后工作。情绪和宣泄被严防死守。关于矿难，这个城市充满了紧张。有的矿工对记者：“别录我，录我就找不活了，到时候七台河能用我吗？”
随着一场矿难，我们能看到这个城市的生态百图，无论是矿工、矿主还是政府，保持警惕成为矿难之后七台河人的共同状态。煤矿事故就像悬在七台河人头顶上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都可能斩落下来。事故都变成一种不可承受之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七台河市小煤矿的鼎盛时期。大大小小有1200多座煤矿，安全设施差、生产操作不规范是那个时代的通病。但是随着国家对小煤窑的大力整治，七台河也加强了监管的力度。关的关、停的停，20年时间，煤矿数量减少为 120多座。采访中，诸多煤矿主和矿工向我们证实了这一点。
七台河市强盛煤矿董事长单立单立告诉记者，随着多年的整治工作，现在煤炭生产管理很严格，开采任何一个区域都必须有煤炭部门盖章通过的《掘进作业规程》。
就在11月7日，国家安全监管总局、国家煤监局煤矿安全专项督查组来到七台河市进行了督导工作，检查煤矿安全生产。甚至还深入井下，对煤矿“一通三防”、采掘作业规程、防治水措施、隐患排查制度落实等情况进行了督导检查。国家煤矿安全监察局副局长彭建勋告诉大家要警钟长鸣。
作为一个重点煤炭城市，七台河受到了上上下下的关注，从整治小煤矿，到规范操作规程，看起来，七台河相关部门把该做的工作都做了。但即便如此，七台河在十年间还是发生了十二次矿难。
2006年9月24日黑龙江龙煤矿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七台河分公司桃山煤矿发生冒顶事故其中1人获救生还，6人遇难。
2002年7月12日15时40分黑龙江七台河矿务局富强煤矿瓦斯爆炸，现场 5 人全部遇难
260多名遇难者就这样离我们而去。福瑞祥煤矿成为这10年来出事的第12家煤矿，据我们了解，这家煤矿是一家证照齐全的煤矿，就在出事之前的一个周，刚刚拿到了验收复工资格，开始生产。然而仅仅过了一周便发生了矿难，原因究竟出在哪里呢？
七台河市福瑞祥煤矿透水事故新闻发言人李树广给出了这样的答案，他说福瑞祥煤矿八井违规开了一个全煤上山，这个上山因为18大之后，市里开了一些井口。都是严格通过市区两级验收。但是验收的面不包括这个面。这也就是说，这个面是私开的，没有经过允许。透水点所在地是一个废弃的老矿井，现在从地面上看已经找不到这个矿井的任何踪迹。
李树广有补充说：“经过初步勘察，透水点是在左三片的一个全煤上山，在上山往上拱50米左右，碰到很久以前，没有作记录的一个老窑积水。通过透水，老窑积水把煤矿灌了。”
据我们了解，这个废弃的老矿井已经在多年前被福瑞祥公司买下，透水点为什么会离地面如此之近？这起透水事故背后还有怎样的隐情？事故发生之后，福瑞祥矿主被警方控制，事故原因要等待事故调查组进一步确认。为了搞清楚老矿井的来龙去脉，我们辗转联系到了一位知情人，就是前面向我们展示掘进作业规程的煤老板。单立是废弃老井的原矿主单吉生的侄子。也是七台河市强盛煤矿董事长，他告诉我们，废弃老井原名叫震祥八井，是单吉生在1986年开的矿。他说：“当时由于技术也好、工人也好包括我的企业也好，煤炭企业那叫有水快流，大伙钻个洞，甚至说拿煤油灯都去挖的，因为它离地面近，煤成本低，那时候没卖那个地，三十块钱，他就近就给挖去了，就是这么个原因。”单立说，单吉生的煤矿离地表不远。也正是这个原因，导致此次透水点在福瑞祥煤矿的斜上方。既然福瑞祥煤矿收购了震祥八井，按理说应该知道老矿井的详细资料。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七台河的各种地方煤矿数量达到顶峰，有1200多家，很多小矿主凑上十万块钱就敢开矿。那时候没有技术人员，没有图纸。原矿主单吉生开矿十年，虽然缺乏正规的技术图纸，但是对自家矿还算了解情况，但是一场经济纠纷给今天的矿难埋下了隐患。福瑞祥煤矿在过去曾经有过盗采震祥八井的现象，之所以说是盗采，是因为煤炭局始终都没有答应福瑞祥煤矿的请求。李树广说：“在几次会上都强调，不允许采高调煤。我们的生产片盘实际上是在这个片盘以下，但是这个（透水的地方）属于生产过的片盘，生产过的片盘无论从通风还是从顶板压力的显现都不适合回过头去采。他采这个高调煤本身就违规。”按照这个说法，福瑞祥煤矿一定没有合乎规范的掘进规程，在医院里接收治疗的逃生矿工也证实了这一点。
记者随即赶往了医院，在医院里以为叫王亚权的矿工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对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跟着班长去作业。温宏福就是他们的班长，这两位从井下逃生的矿工在下井之前没有看到任何作业规程，班长是他们唯一可信赖的人。但是温宏福也说没有见到作业规程。
七台河市福瑞祥煤矿矿工温宏福说在哪里干活都不知道。
看来一方面福瑞祥煤矿知道震祥八井有丰富的煤炭资源，但另一方面，煤炭局禁止开采让他们无法吃到到嘴的肥肉，于是只能采取偷偷摸摸生产的方式。遗憾的是，这种行为始终没有得到纠正，否则也就不会有今天的透水事故。
二、 矿难背后的安全隐患
事情至此，矿难的事故原因大致有了一个轮廓：福瑞祥煤矿主一面明修栈道、报请审批，一面暗度陈仓，私开工作面。各种监管都没有堵住这个漏洞。而我们了解到七台河煤矿企业的地下乱局远不止这些。
单立向记者透露：“由于文化的素质低，井下现在80%都存在着工人糊弄班长，班长糊弄值班井长，值班井长糊弄大井长，大井长糊弄法人。也就是说，在生产当中，能做到按国家规范达到80%标准的，连40%都达不到。今天说打十个井，一个也没打，时间长毛病多了，还不死人，还不爆炸，还不透水，那不是出鬼了吗？”单立说按照现有的结算规则，工人们干多少活，公司就要付给多少工钱，其中一线挖煤矿工收入更是和出煤量的多少挂钩。一些工人为了多出煤，经常在井下违规作业，甚至串通井长和安全员，安全很难得到保障。单立说他甚至见过井下的工人将瓦斯报警器用塑料布蒙上。单立说出来的事情让人大吃一惊，难道井下工人真的不顾自己的生命吗？在采访中，这位矿工也并不否认。一方面工人存在不守规矩的现象，另一方面，很多煤矿老板也就是公司法人并不了解井下的实际情况。同时单立也给出这样的说法：“现在存在着一个最大的毛病就是法人不下井，因为七台河有217个矿，像我这么指挥生产的，亲自下井的连20%都不到。也就是说人家说什么是什么，人家说地下有导弹就有导弹。”
2010年8月25日，国家安监总局发布《地下矿山企业领导下井带班暂行规定》，要求煤矿和非煤矿山领导带班并与工人同时下井、升井。于是之后我们听到了一些煤矿突击提拔矿长助理代替下井的事情，由此可见矿长不了解井下情况并非个案，而安全没有保障也并非个案。单立告诉我们像他这样的私营煤矿主，实际上应该叫公司法人，很多法人不懂技术、也不下井，把生产全权委托给聘用的矿长或者井长，这样就带来了很多管理上的漏洞。
对于福瑞祥煤矿的透水事故，单立说不管有没有掘进规程，如果老老实实打探水钻，应该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故。而出了这样的事故，不是工人不负责任就是老板存在侥幸心理。由于福瑞祥透水事故的原因，七台河所有的煤矿都停产整顿。在经历了之前两个多月的停产之后，佳昌煤矿刚复工一周就又被停掉。矿主王贵告诉我们其实谁也不想碰到这样的事情。王贵是这个矿井的法人兼矿长，尽管告诉我们他们也在不断整改，也害怕出事故，但是他并不下井。他说他身体不好，不能下井。
在单立的办公桌上，我们看到了一摞厚厚的图纸，这些图纸都是单立自家煤矿和周边地质情况的详细标注。单立开玩笑说哪里有个老鼠洞他都要想办法知道。他说跟大自然做斗争，没有点科学技术含量就不能干了。单立的煤矿储量丰富，还能再采20年，一旦出了安全事故可能一切都化为乌有。他决定把赚来的钱都花在技术改造上。
今年年底以来，随着经济形势逐步回暖，再加上北方冬季供暖需求，煤碳市场正由冷变热。令人担忧的是，四川、贵州、云南、黑龙江相继发生煤矿安全事故。煤碳需求增大不应该是导致矿难的原因和借口，通过对七台河矿难的调查，我们不难看出10年发生12起矿难背后的真正原因，那就是安全措施执行得不到位、安全生产监管得不到位。希望黑龙江省七台河市能够切实反思，用一系列的“组合拳”来遏制煤矿监管中的腐败问题、管理漏洞以及监管缺位现象，最终结束七台河的矿难“连续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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